雨切从马上跌落,在地上滚了两圈,浑身沾满了泥水,他感觉右腿又是麻木又是剧痛,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疼得难以忍受,他的白马从不远处踱步而来,绕着他不断用嘴顶着他的腰部,以此表达不安,他拍了拍白马宽阔的脖颈,示意自己的伙伴安心。他坐在地上茫然四顾,不知道在刚才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向着自己右边看去,就看到不远处的那名让他一见钟情的少女。
少女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她转过脑袋,看了男人一眼。
“她在笑?还是没笑?”雨切看着她,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那冲动并非是出于爱的悸动,也不是情欲的冲动,那冲动是如此的令人震撼,仿佛它能让盲人复明、让哑巴说话、让死人复生……那是一种近乎皈依般的满足与眷恋,是远超越了男女情感的情绪冲击。
他一时间沉醉在这种感觉之中,竟无法自拔。
伊芙此时就如同一位站在舞台中央饰演主角的演员,她既激动又紧张,在众目睽睽之下最多也只能保证自己走出来的是直线,但这也就足够了,她走到博文罗斯身前几步远,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地说道:“我们走吧。”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博文罗斯激动得如同见到了力挽狂澜的将军一般,他召集护卫们集合,给队中的伤员包扎,整合物资,又将马车调回了碎石路上。这群护卫们不愧是红鹰堡的精锐,除了戈鲁西多走路还有些摇摇晃晃之外,其余人竟都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甚至还有像红卷发法姆勒和壮汉哈鲁罗巴这样毫发无损的,若不是伊芙刚才乱跑,说不定他们还真能够抵御住强盗们的袭击。
三匹高原马已经恢复过来了,但马车车厢几乎散架,博文罗斯索性让人拆掉顶棚和厢体,让这马车像露天的板车一样跑。
他们损失了三匹战马,且又碍于自尊心而不肯去牵土匪的马骑,因而需要有四人两两同乘,考虑到战马的承受能力,接下来的路可能要走得慢一些,戈鲁西多与博文罗斯受伤较重,他们坐上了马车,浑身缠着绷带,两人挨着肩膀坐在伊芙对面,戈鲁西多年近四十,个子矮,但样貌不显老,与博文罗斯相比,两人倒像是一同遭了难的兄弟,样子十分滑稽。
众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留下一地鬼哭狼嚎的土匪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雨切被随后前来救援的同伴们扛回了营地,不知是因为伤口感染还是受了凉,他当晚就发了烧,神志不清地说着梦话,过了三天才逐渐恢复过来。他的腿经过包扎,现在能走路了,却还是一瘸一拐,他不顾属下的劝说,坚持要去查看同伴们的伤势,他听营里的药师说,除了几个被杀的和伤重昏迷的,其余人都是右腿受创,且伤口的形状和位置均是一模一样,像是被锐器刺穿。不仅是参与战斗的人,即便是在几百米外望风的几人也同样伤在了一处。
即便事情已经过了几天,营中众人在谈及此事时依然会感觉后怕,生活在营地后方的漂亮女人们也听说了此事,同样也担心得睡不安稳,一直害怕会有人来报复,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央求营中关系好的人,想让他们送自己先回老家去。
雨切听完属下的陈述后,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显得一点也不担心。
“你们当时看到了吗?那个穿白衣的少女,我在看她第一眼时就迷恋上她了,可直到后来才发现,这种迷恋和男女之情没多大关系,不,应该说相比这个,男女之情算得了什么!”雨切心情极好,“很显然,是她出的手。你们也看见了,她一个人就能在瞬间轻松杀掉我们所有人——毕竟这伤口开在腿上和在脖子、心口上是没什么差别的,但她没有当场杀我们,一个都没杀,这说明她宽恕了我们。”他越说越来劲,想像平时兴起时那样跳上酒桌在众人面前发表演讲,可大腿却仍隐隐作痛,于是他就将自己的一副拐嘭得一声敲在了桌面上,以代替自己的靴子,他继续说道:“她宽恕了我们!她能宽恕我们这种做尽了坏事的人,为什么?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憎恨我们,也不憎恨一切之恶,她包容一切,能体谅这人世间的痛苦,她的强大源自于她包容的爱,所以说她究竟是谁?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她是一位女神,是行走于世间的神祇化身!而我们都是她的子民,是她的未长大的孩子,所以她能够轻易地宽恕我们,她知道我们只是误入歧途……”
在场的人皆是捂着脸叹息。
雨切·厄洛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神神叨叨的性子,他出身于哈坦这个小国家,而哈坦人与埃尔夫兰人的信仰不同,也正因为如此,哈坦才不接收当年来自埃尔夫兰的流亡者。当年,出于对旧识的尊重,雨切的剑术师养父冒着极大的舆论风险,没有让他接受洗礼和改信当地宗教,所以他从小到大没有受过宗教教育,因而在信仰层面一直都是缺失的。要说明的一点是,伊芙与雨切同样都没有受到过宗教教化,但伊芙本来就是生活在一个无神论者更为普遍的社会中,她对此是没有感觉的,而雨切不同,当他生活在一个人人皆有宗教信仰的社会之中时,他内心对于宗教皈依的渴求也就随着成长而愈发强烈,可他心中那份朦胧的虔诚心愿却又促使他慎之又慎,不愿意轻易去信奉某门某派。与之类似的矛盾也存在于他的道德方面——剑术师的言传身教让他能够体会到诚实与责任的重要性,可缺乏信仰与阅历就会使得这位年轻人容易被蛊惑、被腐化,他一直徘徊在道德的边缘地带,直到那一天老屠夫将他拉向了邪恶的一方,他也就毫不反抗地向着深渊越沉越深。
就算是来到了日光谷后,他也一直都渴求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仰,一个可靠的心灵归宿。就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次劫掠事件中阴差阳错抢来的一箱宗教书籍引起了他的兴趣,即后来众人眼中的万恶之源,雨切的属下们至今都觉得这是报应:他们那时就不应该去抢劫一个年迈且落魄的遗迹考古学者。雨切便是从这一箱子书中获得了他人生中最宝贵的思想启蒙(而非宗教启蒙),毕竟这些书籍混杂了各地不同的宗教文化,只要随便读上两本,就能发现其中的各说各话、牵强附会、甚至篡改历史以便符合教义的片段,正因为如此,雨切对宗教彻底失望了,但对于他来说,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宗教又无疑是唯一能救赎罪恶灵魂的救命稻草——一个宗教神话中常有的桥段——一个罪恶滔天之人,痛哭流涕虔诚皈依,经过圣人的施洗之后洗心革面,最终也成了圣人……他读了很多书,越发觉察这世界的荒诞与矛盾重重之处。
信仰啊!
他的心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不定,就好像是一个长期失眠的人,他不曾体会过睡眠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永远都在听周围人熟睡的鼾声,心痒难耐又焦虑不安。这症状困扰他十几年了,直到在前几天,他看到了那名少女,看到她将脑袋探出车窗,虽然周围雾气氤氲,但他还是能看清她那透彻的眸子,那对仿佛对一切都不带有偏见的眼瞳吸引了他,让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如果她没那么漂亮就好了!如果她不是个女人就好了!如果她只是一缕光,一个灵魂……那他就一定能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何而被她迷住了。他只有一个简单而可怜的想法——想和她说话,哪怕她只发出声音不表达任何观点和情绪,他也能因此满足。所以,当他趁乱搂住少女的腰肢,将她拖入怀中时,他心中的雀跃可想而知,他得到了瞬间永恒的满足,他甚至心想,现在就算让他当场毙命也无憾了,而当他这个念头刚刚从脑海中浮现时,人却已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
“我决定了!”就在他发表演讲的第二天清早,他将营地中所有人都召集了过来,宣布说:“我要去找她了,马上就走说不定还能追上她。”
雨切这十分不负责任的话让在场者皆是惊恐不已,众人在他说出话的瞬间就已经意识到,他不是在商量也不是在打算,而是确确实实决定好了,他就要这么做。
“那这里怎么办?”有人忍不住问。
“你们可以留下来继续做这勾当,甚至可以出去单干或者寻找下家,但如果你们要我给个意见,那我劝你们——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忘了自己强盗的身份,以后去当个遵纪守法的小老百姓。”
对于强盗们来说,雨切的这番话是如此的匪夷所思,以至于有人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当场笑了出来。
“厄洛!我能跟你走吗?”在人群后面,一位面容姣好、穿着一身淡蓝色百褶长裙的女人大声问他,她的声音尖细,一下子就盖过了众人的嘈杂议论声。她身旁同样衣着光鲜的几个女人见雨切望向她们,也同样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他远远地朝她们鞠了一躬。
“我这样的小人不值得各位小姐如此付出。我是个粗人,读不懂女人的心思,更别提贵族小姐了,我不清楚除了这张脸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值得各位心甘情愿为了我留在这里。”雨切的眼睛与问话的女人对视:“丽兹,我感谢你和你的那些手下们近年来对我的帮助,但你知道我做的勾当,无论如何也成为不了你心目中那种侠盗,那就是书本里杜撰出来的,现实中若有这样的人是活不长的,我本质就是个卑鄙的人,我明知道你帮助我是有所求的,却也没有拒绝你,也回报不了……”
“你不用回报!”叫丽兹的漂亮女人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
雨切似乎还想对她说什么,但没说出来,他既疲于将脑海中未成形的想法组织成语言,也不想在这方面浪费太多时间了,于是便说:“丽兹,回去吧,你父亲很想你,他也比我更会照顾你。”
丽兹听了这话,脸色一变,愣了片刻后,用胳膊托着自己的裙摆转身便走,她身旁的几名带剑侍卫也紧随其后离开,留下其余几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女人。
雨切看到这情景,嘴角不禁挂起了笑意,他朝丽兹离去的背影扬了扬下巴,那样子着实欠揍至极。
下午,雨切就骑着自己的那匹白马,带着一小袋金币和一些干粮,离开了日光谷的强盗营地,他甚至都没有带上自己心爱的那把弓,只带了一把匕首——就是从前捅进老屠夫胸膛的那把简陋的木柄匕首。他刚离开营地不久,一个少年就骑马追了上来,他叫罗革·墨兰夫西多,是营地中最小的成员,雨切见他独自一人过来,眼睛红肿,身上也没带任何补给,便没忍心赶他,让他暂时跟着自己。
而在这位不负责任的首领离开之后,强盗营地也变得极为热闹起来,在之后的几天中,他们逐渐分成了三派——一部分决定留在这里,另一部分决定去投靠西边的盗贼团伙,还有少数的十几个人分得了少量的财宝,三三两两陆续下了山,准备从此过点安稳日子。而那些被雨切吸引过来的女人们也同样有了自己的决定,如丽兹这般的贵族小姐终于决定返回家族,这让往返两地多次劝说无果的侍卫终于松了一口气;剩下的迷恋者或者人质情结倾向者们则各寻出路,有些是看上了雨切手下的那些小伙子,如今终于得以表露心意,跟着他们留在营地或者下山讨生活;其余一些则是跟着丽兹等人的车队顺路离开日光谷,去寻亲或自谋出路了。总体上说,强盗们这次分帮分财的过程并没有太大冲突,可能一方面是有雨切多年约束和镇压的功劳,而另一方面则是有女士们和侍卫们在一旁看着的原因——他们下意识地觉得,在外人面前至少要表现得有点人样。
行军峡道在普通人和大部分商人的眼中几乎等同于死路,如果不是,那至少也是风险极大的一条,雨切他们在初来此地时也是感触颇深,那段时日,强盗团里被雾中野兽袭击缺胳膊断腿的有不少。但在贵族和一些利益集团来说,这条路又有着独属于它的意义,拥有战力高超的法师与骑士坐阵,这条路的收益便能远大于风险,这些人在出门时动辄上百人马,声势浩浩荡荡,不论是谁见着都要避而远之,更别提日光谷那些欺软怕硬的野兽了,而等他们顺利穿过这里,到达目的地时,便假装不经意提起自己是从某时某地出发来到这里,却又不说自己路过日光谷,但若是有见识者略一计算时间:呦,这么快,肯定是走的行军峡道。于是一阵经他人之口的惊呼和赞叹过后,来者也就达到了耀武扬威的目的。对于这些人,雨切是不会轻易招惹的,但同时他若能有机会也不会一点好处都不捞——这些人通常队伍拖得很长,行进速度缓慢,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风声,雨切就能够利用这段时间,让同伙们在一些狭窄路段设置路障,或弄出仿佛是野兽打斗过的痕迹,将主路堵住。等做完这一切,他就能独自一人出现在车队面前,打扮得像个遗迹探寻者或者考古学者的模样,假装偶遇向来者搭讪,随后又以一种十分自然的方式为他们导航引路,他看过很多书,谈吐举止确实不凡,可他那俊美的相貌却比语言更具说服力,他几乎能次次得手,甚至能在短时间讨得一些对遗迹感兴趣的贵族们的赏识,邀其到车中畅谈一番。
丽兹当年就是因此而对他一见倾心。
丽兹·赫林吉是东海岸凯耳国的一位公主,是果里四世的第七个儿女,当时她那个对考古十分感兴趣的兄长杰文邀请了“偶遇”的考古学者到马车上探讨学问,她就坐在兄长身旁,用扇子掩着嘴,眼睛时不时偷偷瞄他,可这英俊青年却似乎毫无察觉,两个男人相谈甚欢,至临走时,杰文说要送他一些财物感谢他,可他却坚决不肯,这让杰文十分为难,最后,杰文将手指上一枚白宝石戒指送给了他,告诉他以后若需帮忙可以凭借此物去凯耳投奔自己。
至此,骗子学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骗走了价值不菲的宝物,还有少女的一颗心。丽兹在雨切离开之后,趁兄长不注意,以找侍女聊天的名义溜到了车队后方,又换了一身不太起眼的灰色骑马装,消失在了大雾中。
她对日光谷并无任何了解,很快就迷失在了大雾漫漫山岭间,由于过于恐惧,便开始大声喊人,她当时喊的是“学者先生”,然后又不顾形象地连喊“救命”。她喊了一阵子,最后是被巡山的强盗发现,并把她带回了营地,而当她在匪窝中看到了穿着兽皮外套的雨切时,便得知了雨切的真实身份,可她既不生气也不害怕,她反而更加认定雨切就是她命中注定之人,那时她正疯狂迷恋一本叫《绿林城郭》的小说,雨切的形象便与小说中的男主角重合了,是一个“优雅迷人的骗子”。
杰文是在去往最近一个城池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妹妹失踪了,于是立刻派人去找,最后,人是找到了却不愿意回来,在确保了妹妹安全之后,杰文只能先行返程。丽兹在强盗营地住了足有三年之久,究其缘由不单是少女追寻幸福的意志,也有赫林吉王室内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在内。
丽兹并不是第一个被雨切俘获的少女,却是身份最高贵的一个。她对其他那些同为竞争关系的追求者并不反感,甚至能和她们相处得很好,但这并不能说明她的品格有多高尚,除恋爱方面之外,她并不是个心思单纯者,她知道自己比别人都漂亮,比别人身份都高贵,比别人懂得都多,她总是在以上位者与胜利者的姿态去看那些竞争者,也正因为如此,她的话语是温和中带着命令,她的目光是包容中带着怜悯——她有着绝对的优势。
而当那天,当丽兹看到浑身湿透并昏迷的雨切被抬回来时,她哭了一场。雨切高烧不退,她不顾众人劝阻亲自为他冷敷降温,整日整夜地守在他身边,而当他醒来时,丽兹也是最开心的一个。再后来,当雨切说要离开营地之后,丽兹是满怀期待地提出要跟着他走的,却没想到他竟敢当着众人说出那样伤人的话。那时,丽兹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在这三年间,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是无意义的事,于是她转身便走,心中既不愤怒也不觉伤感,只觉得有些讽刺。
她看到雨切谈及他那钟情之人时的灼灼目光,心想:难道,爱情的诅咒终于要离自己而去,转嫁到这个没良心的男人身上去了吗?
丽兹突然想起凯耳的一句老话——付出不一定得回报,但作恶一定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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